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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逝水流年-小说』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

2022-04-15 16:45:40 来源:庙堂文学 点击:0

——后来,终于在眼泪中明白,有些人,一旦错过就不再。

阳光渐渐鲜亮起来,天地间悄然荡起了一股淡淡的生机。苍凉的原野上,横卧着几支冷峻的山脉,在猎猎风中象是蓄势欲奔的样子。风卷起的尘土,胡乱地抹在城市上空,灰蒙蒙的,偶尔有一两只风筝在这北国粗犷的气息里摆来摆去。

当我得知自己患病时,春天正悄悄地来临。我原本想到城边的河畔上,去看看那些即将泛青的柳枝,看看那条多年前无数次走过的小路,看看那清清的河水,想象着在水之湄涌起一大片梦幻般的蒹葭。多年了,我一直在努力压抑着这个想法,一度认为曾经美丽的风景就像夜空划过的那颗流星,逝去了,就是无法也不必扳回的结局。然而多年后,我才发现,在世间轮回的不只是春秋,还有如春天般的少女的心情,总会在某些月夜里,在结了痂的黯淡的心灵上,萌发出一种重生的冲动。

可是,就在那个初春,当我用了很长时间,成功地从失败的情感里逃离出来,并自信从此笑对生活时,我却被当地医院诊断患病了。到省里检查之后,需要立刻做手术,但手术要到北京去做。不期的呕吐,咳出的血丝,亲人凝重的神色和噎咽的叹息,让我的心如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,幽凉幽凉地沉下去。但我表面还算平静,即使那天嫂子在另一个房间里不小心漏出了“肿瘤”两个字,我依然不动声色。剩下的几天里,我每夜都会在冰凉的寂寞里轻摩着瘦下去的下颌,辗转地抵抗阵痛的袭击。

筹了一笔费用后,哥哥立即带我去了北京。

上午8点30分,我像一具木乃伊被推进了手术室。一些雪亮的刀子剪子,乳白色的手套,浅蓝色的纸帽,和大大的口罩,伴随寂静中低重的喘息声,凌乱地浮沉在浑浊的意识流里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迎着刺目的光线艰涩地睁开双眼,看到了雪白的墙壁,雪白的大褂,清清的液体正从瓶子里一滴一滴落进透明的管子里。这是生的行板,还是死的节奏?床头的鲜花驱不走刺鼻的气息,我与房间里那个来自福建的女孩一样,被胶布和管子缚得一动不动。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医生或护士手持着本子前来为我们查看和记录。这时,哥哥总会起身,与他们到一边低声说些什么。其实他们不必避开我,那些话对一个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来说已经无所谓了。但我憎恨这种被放在显微镜下窥探的感觉,虽然也许最终只有失败,我却不能不默默地同这种身不由己的无奈残酷地对峙下去。

第二天,哥哥对我说:“小云,手术做得很成功,这段时间很关键,要一边恢复一边观察。医生说病情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,你要有信心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不是想再去故宫和清华园看看吗?等你病好了后,我带你去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要振作一些,多说说话,多活动一下。你看,那个福建女孩又在同她男朋友逗笑呢。”

“……”

那个女孩叫雪,是个在校大学生,一个高干的女儿。她是淋巴癌晚期,入院才一周,化疗就已经让她的头发脱掉了一半。人如其名,她长得白净美丽,高雅脱俗。那男的是她大学同学,每天上午八点都会从花店订来六支红玫瑰,卡片上总是那一句话:新的一天,不变的爱。两个人显得很快乐,经常地谈论着校园里的轶闻趣事,谈论着以后的理想和志向。可是在女孩累了睡着的时候,男的就会靠在床前,将头垂到双臂之间,把手埋进浓黑的头发里。一次,我看到女孩睡了的时候,眼角上渗出了亮晶晶的液体。

我从家里带来了几本书,偶尔也胡乱翻阅一下。夜深难眠时也想写一写心情,摊开纸笺却总是涩笔难行。病房里到处弥漫着生死搏斗的硝烟,走廊上时而会掠过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,不知是来了什么还是走了什么。我知道自己得的是恶性肿瘤,死神正扼上我的咽喉,我甚至感觉到身体里的热量正被一丝丝地抽走。向前看是一片黑暗,向后望又是一片苍凉,我又能用什么来慰藉自己这一夜夜的孤戚?我想起自己用六年多的时光,制作了一本精美的情感手册,那里面收集了许多形态各异的树叶和花瓣,每一片标本上都记录着一个曾经生动的情节。那些年,我是多么珍惜它呢!经常一个人悄悄地摩挲着那些水灵灵的纹理,期盼着它们能交织成茂盛的爱的大树。我想起那几本厚厚的日记,从校园到社会,从故乡到异地,用梦想的枝条虔诚地编结着美满的生活。一窗旧梦了无痕,乱红飞过是残春。如今,树倒了,花谢了,生命如微尘般在风中翻卷,未尽天意平生空,幽魂一缕何所从?

我渐渐消瘦下去。蓝白条的病衣有些宽松,脸皮象是糊了一层胶,眼睛总感到生涩,它们一定又是红红的了。但身体感觉还行,头发也在,这让我意识到自己与几乎秃了顶的女孩还不一样。这几天,一个年轻医生似乎特别关注我的病情。他三十出头,高大帅气,是一位医学博士。我的病他也参加了会诊,来查过几次病房,每次查过后都会细细地嘱咐护士一些注意事项。后来他到我们病房的时间多了起来,并从我的病情谈了开去:

“你感觉身体还好吧?”

“还行。”

“你会好起来的,地方医院可能是误诊了的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“你好象挺忧郁的,作为一个医生我有责任告诉你,这样对身体不好。”

“没什么,谢谢。”

“你喜欢音乐?”他看着我枕边的随身听微笑着。

“有点儿。”

“那就多听听,舒缓一下紧张情绪。”

紧张?我心里感到好笑。在病中的思索,让我看淡了一切,该来的来,该去的去,谁逃得过?

“还有书,也是医生的好助手。音乐和文学都是灵丹妙药,能够让人在病痛中坚强和自信起来。我知道你喜欢文学,你是老师吗?”

“嗯?”

“是你那些书告诉我的。”

我没说话,不置可否。

“你看,你的书都是诗词散文什么的,没有浮躁气,读这些书需要沉静,这在当今可是难得的呢。”

“是吗?”这人倒些洞察力。

“只是,你得开朗一些。院子里开了一些迎春花,你可以在天气好的时候去看看。记住,不管曾经有什么事情,一切都会过去的。”临走时,他又冲我微微一笑。

病房里的玫瑰花还是天天有新的,只是那女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,男孩比刚看到时整整瘦了一圈。我不得不努力忽略他们的存在,像是看一出电视剧或一部小说,想象成是他们在我这样一个残喘病人前的排演。但这分明不是小说里的情节,我看得到尖利的针头扎进女孩白嫩的皮肤里,看得到她眼中闪着渴望生命的眼神,看得到她时而痛楚的清澈的泪水。她就离我咫尺之遥,用她那纤弱的指艰难地弹奏着生命最后的音响,让我躲无可躲。让一个竭力逃避死亡的人目睹一个美丽生命的飘逝,真是残忍!

但女孩还是死了,在我认识她一个月后的一个深夜,像昙花般结束了她美丽的一生。男孩抵头抽动的肩头,泪水滂沱的清癯的脸,定格在那个春夜;还有他临走时嘶哑的话:姐,她走了,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,因为你见证过我们的爱,我们都没有遗憾……第二天,一夜未寐的我像虚脱了一般,感觉自己也轻飘了起来,如一阵轻雾把清晨潮湿了。看着那空空的床位,我不愿再呆在房间里,不打点滴的时候,就抛下哥哥,一个人走到院子里,在微寒的春风里缓缓地踱着,默默地去看那些盛开着的迎春花。

中午,从院子里回来,那个年轻的博士正坐在房间里,不太自然地向我微笑着。

“去看花了吗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快暖和一下。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蚬汤娃娃菜,趁热吃了吧。”

我一楞,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啊,我、我听你哥哥说的。因为我要告诉他这期间你的饮食安排,问过他你平时的饮食情况。”

一阵莫名的恼怒涌了上来。

“啊,对了,刚才你出去的时候,我不小心看到了你掉在地上的日记。你的诗写得真好。”

我一看,那本淡蓝色的日记本正在枕头上。我突然有了一种被偷窥的感觉,不由地抬高了声音,一字一字地说:“对不起,我不会写什么诗,也不需要你的夸奖,请你收回你的盛情,把你带来的都带回去!”

他怔了片刻,轻轻说了句对不起,就默默地提起送来的饭菜,悄悄走了出去。

我看着空荡荡的病房,一中午没有胃口。

哥哥是学医的,曾来北京进修过两年,在京城也有一帮朋友。但我看不惯他那些称兄道弟的狐朋狗友,在一起经常会喝得烂醉。这几天,哥哥看我身体状况稳定,就开始抽空去拜访他的朋友。等到下午回来时不免又有了些醉意。

“小云,怎么没休息?”

“……”

“中午吃的饱吗?”

“……”

“怎么了,身体不舒服啦?”

“……”

“咦,我大妹子这是怎么了,连哥哥都不认识了吗?”

“……”

“哦,人都走了,你就不要为她悲伤了,这都是命定的。唉,都是我不好,把你安排跟她一个房间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在医院里几乎天天都有这样的事,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。对了,护士中午给你送的什么饭?我交待过她们的。”

我气不打一处来:“护士?你只会交待好你的肚皮,还会交待什么护士!”

“什么?她们没给你送饭?我找她们去!”

“不,送了,我退回去了。你找的那个‘护士’真够专业的,我用不起。”

我把经过告诉了哥哥,只是没告诉他日记的事。

哥哥挠了一下头说:“我道是什么事呢。那医生我熟悉,严谨正派,医术高明,责任心强,前途无量呢。”

我冷嘲道:“责任心?还是留给他自己吧。”

我从小就有些娇生惯养,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,没受过什么艰难和挫折。但父亲对我的教育很严厉,小时候就让我读书柜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书,希望我能学有所成。到高中时,我居然能在历代朝史上将满腹经纶的父亲驳倒,这是他引以为豪的,于是他不再坚持让我秉承他的意志去学医,决意支持我到北大读中文。

但高考前一年的病魔摧毁了我的理想,并一直纠缠至今。家里摆放的药瓶,长长的针管,已经陪伴了我度过了最美好的青春岁月,也养成了我沉寂而忧伤的性格。但我从没有放弃对幸福和美满的追求,从没有像现在这样,对生活充满了绝望。我也拥有过甜美的爱,也憧憬过遥远的未来,也曾在丝雨如愁中低吟着曲曲恋唱,在落红凌乱中醉掬过一瓣心香。可是现在,看着斜晖悄悄地爬满窗户,一个人在死水般静谧的病房里,还能奢望有谁的手指,来抚平我额前的纹理;还能依凭这一付病躯,来向爱作一些借贷吗?那个女孩是靠着一个温暖的肩膀送走的,于我,这竟然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!

之后每天,那个医生都会来病房,还是如往的微笑,如往的言谈。只是,呆的时间长了些,沉默的时间也多了些。有时候,会与一个漂亮女子一起来,听护士说,那是他大学同学,追了他整整五年,他一直没松口,至今仍是单身,也不知为什么。但我感觉到他对我的关注,超越了一名医生的职责范畴。我的自尊告诉我,作为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,不能活在别人的同情里,不能让别人同情的目光来透彻自己的脆弱。所以我更加冷漠地去对待他,除去礼貌性的客套外,几乎不怎么搭理他。

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。在例行的查房之前,病房的门突然被轻轻地推开,一位时尚的女孩捧着一个大大的花篮笑吟吟地冲我走来说,小姐,这是一位先生为你订的,他祝福你生日快乐,早日康复!——生日?今天我过生日吗?呵,我说哥哥一大早出去了,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细了?我刚刚听了一首《野百合也有春天》,看到这清香四溢的鲜花,春意一下子充满了房间,心情刹那间舒畅起来。是的,虽然我还是在与病魔斗争,还没有逃脱死亡的魔掌,但有什么能抹掉我的生日的快乐?我想起了慈祥的母亲,想起了刚强的父亲,想起了哥哥妹妹,想起了许多关爱我的亲朋好友,在他们面前,我真的没有理由不好好活下去,哪怕只剩下一天!

华灯初上时分,哥哥还没回来。这些天他累了,应该好好放松一下了呢。我从小就比较要强,这时更应该独立。想到这,我轻轻地笑了。原来,一个美丽的生日,不一定有亲人团聚,不一定有歌声和烛光,一个会心的微笑就能照亮你的妩媚呢。

就在这时,灯光突然熄灭了。楼道里也是一片漆黑。紧接着,门外有人点燃了蜡烛,随着响起一片轻轻的生日快乐歌,灯亮了,只见一群护士微笑着涌了过来,围捧着一个漂亮的大蛋糕……

不,这不像是哥哥的安排。我突然想起了他,那个年轻的医生,他也一直没来。怎么这两个人一天都没露面呢,这不正常。护士们散去后,我踱到窗前,远处闪烁着的霓虹灯,似乎在偷偷地望着我。不知怎么,那个医生的样子总是在眼前浮现:浓眉似剑,明眸如星,一张线条遒劲的刚毅的脸,透露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怆然……是的,我从没认真端详过他,奇怪的是这副面孔此刻怎么会这样清晰。啊,不,我这是在做什么——不过是一个医生,一个素昧平生的人,一个有点古怪的知识分子,这些与我有什么相干呢?我苦笑了一下,掩上窗帘坐到床前,一抬眼,瞥见床头柜子上的蛋糕盒子上,有一张红色的小卡片。我拿过来,发现它是一个叠起来的硬皮折子,用透明胶在中间一点轻轻粘着。一种说不清的异样的感觉轻袭了过来。犹豫了片刻,我还是把它打开,上面写满了漂亮而工整的小字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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